澜汐

热爱

看千秋戏剧，蹴鞠诙谐。

——题记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时隔三年，我终于再一次唱起了这首程派京剧《锁麟囊》。“百听不厌《锁麟囊》，程派唱腔婉而慷。悱恻缠绵入肺腑，余音美妙胜琼浆。”于我来说，京剧便是我的琼浆玉液、东海南山。

       我是听着京剧磁带长大的，当身边的同学在唱着父母老师教他们的儿歌时，我却在轻声吟着《锁麟囊》。幼儿园时我总为同学不知京剧而感到一丝落寞。直到小学我加入了学校的京剧社团我才找到了归属。在京剧社团的四年里，我学了《梨花颂》、《穆桂英挂帅》、《坐宫》、《卖水》等等曲目。在京剧社团表演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在五年级时，我们社团有一场盛大的汇报演出，以此检验五年来的学习成果。为了这场演出，我准备了整整半年。但是，在演出前三个月，我到了变声期，行话叫“倒仓”，当时我的嗓子根本唱不了假声，跟别提在舞台上唱出大段大段的唱词了。原本，我在这几场的表演中都担任着主角，却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声，我丧失了表演的机会，也被迫退出了社团。

表演当天，我在后台，帮顶替我表演的学妹化妆——她只学了三年半，却有惊人的天赋，或许，她可能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神童吧。只是这位神童从来没有表演过，不知道行头怎么穿，也有些怯场，老师便让我帮她扮上行头，顺便鼓励她。我帮她勾眉画眼线，给她头上贴上了发片，看着离上台还有一会儿，为了防止为了防止花妆，便没有给她上唇妆。许是因为无聊或是紧张，这位面生的小学妹与我攀谈了起来。

“学姐，你学了几年京剧啊？”“五年。”“都五年了？！我才三年……”学妹有些遗憾，不知是遗憾她只学了三年，还是因为我学了五年却……想到这，我扯出一丝笑意：“你学的年头也不短，而且你出身京剧世家，唱的肯定比我好多了。”

“可是，我并不喜欢京剧……我更喜欢昆曲，可是祖母非要让我学京剧，就连这场表演，都是她硬要我当主角的，我根本不想唱《锁麟囊》。”学妹沮丧的表情却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她拥有着我所希冀的一切：京剧世家出身，根红苗正、父母从事京剧并支持自己的孩子学习京剧、自小耳濡目染，大段唱词耳熟能详。而我，往上数十辈跟曲艺没有一点关系、一年级报京剧社团还是再三保证不耽误写作业父母才同意的、而且我没有任何一点天赋，只是一个庸才。我用了整整半年或是赔上我整个五年心血换来的唯一一场主演，就那么，被这位神童，轻而易举地夺走了……

不过，我有什么好气愤的呢，是我嗓子倒仓，无法表演，学校才转而邀请了京剧世家却毫无舞台经验的小学妹作为主角。我又有什么好怪她的呢。

“学姐，你喜欢京剧吗？”学妹突然问道。我愣了愣神，自嘲地笑了：“我？就我现在的嗓子，有什么资格喜欢京剧？”

“学姐，倒仓真没什么的……”我摆了摆手，岔开了话题：“好了，快上场了，我帮你把唇妆化了。”学妹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还有一个就轮到学妹表演了，她看起来很紧张，不住地来回踱步。

“学姐，我好紧张啊。”“别紧张，没关系的，我相信你。”

“学姐，你能再唱一下《锁麟囊》吗，我唱不出来你这种韵味。”学妹如是说道。我苦笑一声：“不好意思，我的嗓子唱不了那么好听的曲儿了。”学妹看上去很遗憾的样子，还想说什么，却被主持人催上了台。我听见那熟悉的京胡前奏，一时间缓不过神，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当看到学妹身着霞帔，款步上前，唱出我烂熟于心的唱词时，我才如梦方醒，几乎是逃着回到了后台化妆间。

我将门重重关上。我倚在门框，痛苦捂住耳朵，滑坐到地上。即便我如何捂住自己的耳朵，那悠扬的京腔仍穿透我的手掌，刺入我的耳膜。当我想要轻声吟唱这首曲却听到了沙哑难听的倒仓嗓子所发出来的声音时，我才惊觉，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京剧。

京剧不属于我，而我，失去了它。

即使后来我倒仓结束了，我也没有再唱过一句京剧了。我以为我放下了我热爱的京剧，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只是从我放下京剧，到幡然醒悟，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

直到八年级，我才重新拾起京剧。因为一个契机。

“表姐，我想听你唱《锁麟囊》。”那个稚嫩的声音坚定地说道。我低着头，看着比我小了四岁的表妹如是说道。

“表妹，我已经不学京剧了，实在唱不了《锁麟囊》。”

       “表姐，《锁麟囊》是我们京剧社团的表演曲目，我是主角，眼看还有两个月就要表演了，对于唱腔我却仍然不太熟练，所以我才来找你取取经，表姐你最擅长的不就是《锁麟囊》吗？”

       “表妹，你知道的，我倒仓了……”“可你早在两年前就结束倒仓了！”表妹打断了我的话，“表姐，我听母亲说，在我的百日宴上，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唱的就是《锁麟囊》。是你教我唱京剧，教我京剧身段，教我如何穿京剧行头，鼓励我去参加京剧社团。是你一步步地让我喜欢上了京剧，爱上了它。这些都是你教我的。但为什么现在，我坚持了下来，可你，却放弃了它？”

       “表妹，我只是……不适合京剧。”

       “真的吗？表姐，你确定你割舍的下京剧吗？我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德云社，但为什么你偏偏喜欢张云雷和陶阳呢？德云社说学逗唱样样俱全且气质出众的角儿数不胜数，为何独独是他们两个？一个是倒仓六年的喜爱京剧的太平歌词老艺术家，一个是倒仓后转为老生的京剧神童，你为什么喜欢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对京剧的热爱吗？你曾跟我说你是因为喜爱相声才喜欢德云社，焉知你不是因为热爱京剧而喜欢张云雷和陶阳的呢？”

“这只是巧合……”“好，就算这是巧合，那你的手机锁屏和壁纸呢？你的手机锁屏是四大名旦梅尚程荀，手机壁纸则是四大须生马谭杨奚，你别告诉我这也是巧合。”

“我……”“承认吧，表姐，你仍然热爱京剧，京剧与你，不可分割。”表妹的这句话点醒了我，我才恍然发现，我从来没有放下京剧，从来没有。它一直就在我身边。我热爱它，从未改变。

“表姐，我希望我这次表演，你能到后台看看我，帮我上妆，行吗？”

“……好。”

表演那天，当我到了后台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小丫头拿我当廉价劳动力呢，又是帮穿行头又是帮化妆，这看一场表演可真亏，我笑着想到。

“表姐，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教我的京剧，就是《锁麟囊》。”“是啊，我还记得你那时刚唱第一句就跑调了，你那气呼呼的表情我现在都没忘。”我笑道。

“你还说，你拿这个嘲笑了我小半年呢！”“是啊，没想到现在这位小家伙都能独立上台了，你都成为一位小角儿了。”“姐……”

“学姐，好久不见啊！”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朝我打招呼。我惊讶地回头：“学妹，你怎么在这？”“这学校的表演邀请了我父母，我便过来看一眼，没想到正巧遇上了你们。”学妹笑着说道。

“好久不见，最近表演了几场京剧啊？”“一场都没！”“是吗？你家生意那么不景气了？”“什么嘛，我现在主攻昆曲！早就不学京剧了！”学妹说着，“别那么惊讶的看着我，三年前我就跟你说了我对京剧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就是喜欢昆曲！”“那你父母也同意了？”“是啊，劝他们二位老人家可不容易！”我们三个人在后台嬉嬉闹闹，久别重逢很是高兴。

“哟，时间不早了，要上台了，赶紧候场去。”我连忙给表妹化了唇妆，拉她走到后台。

“表姐，我好紧张啊。”“别紧张，没关系的，我相信你。”我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说过。

“表姐，你能再唱一下《锁麟囊》吗，我唱不出来你这种韵味。”我挑了挑眉，这话我好像知道在谁那听过了。

我本想再次拒绝，但看到表妹期盼的眼神时，我犹豫了。我看了看时间，快到了，只得先应下：“你先表演，表演完了我再唱给你听。”“说到做到哦！”“好，说到做到。”

那熟悉的前奏响起，时隔三年，我终于又听到了这首《锁麟囊》。当表妹唱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跟唱了起来：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一曲终了，表妹下台便兴冲冲地跑过来，说道：“表姐，你快唱给我听！”我刚想唱，又被表妹截了话头：“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素身唱，一定要穿上行头唱才有意思。”我有些无奈：“别了吧，且不论换身行头有多麻烦，就说现在，就这后台，哪有合适我身量的行头啊。”

“谁说没有的？”学妹又突然出现，她手中拿着一身行头，看上去有些旧，但很眼熟。

“这是当年你要表演的行头，”学妹似是怕我误会，又补充道，“当年我用的是自家的行头，这是原来学校给你准备的，我特意从学校那要来的。”

“看，这下你还有什么好推脱的。”表妹笑着说。我感觉我自己好像被坑了然而我却无法反驳。

一段时间后，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行头，脸上的妆容和头上的发饰，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时候。

“学姐，学姐？”我恍然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只有学妹，表妹不在，“我表妹呢？”“她们在返场。”“那我等她返场回来再唱吧。”“要不我们先看看她的返场吧。”“行啊。”

到了上场门，我看着台上的表妹自信地向大家介绍这场演出的每一位演员时，我才恍然惊觉，她长大了。

“除此之外，我最想感谢的一个人就是我的表姐，是她教了我京剧，让我知道我的人生中最不可缺失的只有京剧。这首《锁麟囊》是她教我的第一首京剧，所以，现在，我想请出我最好的知己，我的表姐，由她，给我们表演一段《锁麟囊》。”我怔住了。而此时一旁的学妹直接将我推了出来。

我看着聚光灯下的表妹，她微笑着，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央着要我教她学京剧时的情形。

“表姐，你能给我唱一首《锁麟囊》吗？”“好呀。”

“那么，表姐，你愿意再给我唱一首《锁麟囊》吗？”

“……好。”我笑着说道，眼泪顺着脸颊流落。我知道，我已找回了我的京剧。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开花可自豪种福得福得慈报，亏我当初赠木桃……”

我仿佛回到了以前在社团学习的时光，又仿佛回到了以前教表妹的时候。

“表姐，你为什么学京剧啊？”

“因为热爱。”

确实，京剧不属于我，我属于京剧。我找回了它。

——全文完

 

 

后记：

“所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我微笑着看着她们，“你们设计了一出戏，而我成为了戏中的主角？我可真是太荣幸了。”

“我们这不是为了帮你嘛……不是因为我们，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京剧对你的重要性啊！”表妹撇撇嘴说道。

“好了，我们错了，给你赔罪还不行吗，”学妹说道，“你想要什么京剧的行头？我这随你挑，怎么样？”“我也要挑，表姐，你不要我可要拿走了！”她们两个人嬉笑着，远去了。

我笑着，看着她们远去。

比重新拾起自己心爱的事物更让人高兴的事是什么？

是有和你志同道合的知己。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拥有知己，足以。